导语:
修改发表于2025年01月21号 15点 阅读 5656 评论5 点赞13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第一部(1-2)
一九七六年,齐原小学毕业,那年头她照例要与同龄的人一样进入一所在家附近的中学,毕业后又照例要按着国家政策分配去农村或工厂。然而,命运却在那年为她另辟蹊径,给她人生以崭新的开端。上海工艺雕刻厂为培养我国玉雕工艺的后继人才,以市内两个中心区为范界,在近两百所小学的近六万名毕业生中择优录选五十名进入该厂办工业中学。多少父母之所以希望子女能跻身其中,是因为毕业后他们无需再考虑子女的分配问题,那是家全民所有制企业。而子女分配在当时的家庭可谓是核心大事。然而,中国的历史就在这以后发生了巨变,高考制的恢复,一代天之骄子的涌现,湮没了这批曾傲视朋辈的少男少女头顶上的光环。此时此刻:当那曾经的同学迈进大学芬芳的校园,他们则走进了机声隆隆的厂间。每天上班下班,生活变成了一种重复的机械,似乎那外面突飞猛进的变迁与他们少有相干,时代向他们做出了一个抛弃的姿态,注定要他们早早浅啜人生升沉荣辱的滋味。在一所专门培养技能的学校,三年里他们仅学会了一门用以糊口的手工技能,而理应为其掌握的基础文化一概被忽略,就连外语这门后来高考的必修课也被摈弃在教学大纲之外。
从表面上看,也许是源自上述原因,齐原放弃了一度在她心里萌生过的高考打算。而事实又是:她已经无力重新投入她曾经珍爱的知识海洋,宁静的内心世界在外界的诱惑中已然分崩离析,精力已为她自己耗散。也就在这时间 ,李学钦贸然闯入了她的世界。她感到很突然,也有一点胆怯。因为之前他给她的印象仅停留在中学里的优异成绩;又因为之前她正暗恋的对象与之毫不相干;又因为之前她没有一点关于异性方面的经验。于是,她就把那天他跑到她车间扔到她桌上写有约会时间和地点的小纸条给经验丰富的师姐看。项萍认为她应该按时赴约,因为即便像她说的那样对此没啥兴趣,也应该当面去给人家一个清楚的交代,省得以后多生误会和麻烦。齐原听完,深以为然。师姐的思虑缜密与果断向来令她心生敬佩,这也是为何项萍年纪轻轻便能成为车间党支部副书记的原因。她不仅有能力,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威仪。与之相比,齐原总觉得自己还在她的影子里学步,既崇拜又有些自卑。可当约定的时刻渐渐逼近,齐原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开始在拉扯着她的理性与感性。不是恐惧,也不是懒惰,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挣扎,似乎有某种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告诉她:去赴约固然是合理的选择,但不去赴约,却是忠于自己内心的答案。或许,她并不需要通过这一次赴约去完成什么交代,因为有些人注定只能在未曾说出口的解释中渐行渐远。于是,她早早地回了家,饭后便躺在床上,捧起几本时装杂志,一直看到深夜。期间,她的思绪不时飘向那个让她一见钟情的男子——程簧,一个同她年纪相差十五岁,同在一个车间工作的音乐达人。他不仅拥有一张足以让所有女性为之心动的俊朗面容,还带着一种音乐家特有的漫不经心和自由的气质,而那一头时髦的爆炸式发型,则像是他张扬个性的印章,让他在平凡的厂房中显得格外耀眼。每当他站在年度厂歌咏比赛的指挥台上,他的身影瞬间便成为了现场的焦点。他的每一次挥臂、每一个节奏的提示,都将音乐的律动与人们的思绪无缝相连。观众席上的女工们目光炽热,脸上带着无可掩饰的钦慕,尖叫声和掌声此起彼伏。齐原藏匿在人群之中,她的心跳也随之加速。程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力量,那是连空气都能被撩拨得颤动的音符,搅乱了她原本隐藏得极好的情绪。她明知这份心绪如飞蛾扑火,却忍不住让它在胸口燃烧。齐原深信,除了师姐以外,厂里的每一位女性都在心底悄悄把程簧视为无法触及的梦中情人。师姐则截然不同,她的目光在程簧身上从未停留超过一瞬,仿佛那是烙印在她记忆深处的一场灾难,而非一张动人的脸庞。这种冰冷的疏离背后,是一段不为外人道的旧怨,那个特殊年代的阴影笼罩着两家人的命运,师姐的父亲曾被程簧的父亲打伤致残。这个伤口伴随着岁月流转,既未愈合,也未被遗忘。后来,两位父亲一前一后退休,两家儿女顶替了他们的岗位,让他们继续在同一个工厂内面对彼此。这段历史成了厂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夹杂着嘲弄和同情,被反复咀嚼,像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疤被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所以每当齐原因此情感而一度感到迷茫时,她唯一能够倾诉和寻求帮助的人便是她的师姐。项萍总是坚定而冷静,她对男人的评价犹如刀锋划过,毫不留情。她直言不讳地告诉齐原,那些只靠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蛋博取青睐的男人注定会被众多女人环绕,尤其是那些她轻蔑地称为“贱女人”的人。她语气中隐约带着某种悲悯和嘲弄。她还认为,男人若是太过容易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便会对任何给予他温暖的人报以冷漠和无情。除此以外,齐原还看出师姐打心底不屑这个男人,认为这种男人过于阴柔、缺乏阳刚之气,甚至连他轻微的举止和语气,都被她视为“娘娘腔”的象征。尽管师姐的一席话带来某种短暂的慰藉,但在更多的时候,齐原的内心却被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那种迷茫和无助成为她灵魂的暗涌,每当夜深人静时便扑向她,将她整个吞没。
第二天,当齐原一觉醒来时,她已经把昨天的事给忘干净了。所以当她在车间突然接到李学钦不知从何打来的电话时,她几乎以为那事情已经翻篇了。当李学钦在电话那头责问她昨晚为何爽约时,她真觉得那人有点莫名其妙,同时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将自己遇上的这件所谓的烦心事分享给了几个对此感兴趣的女同学和女同事,使这一新闻迅速传遍了厂里的每一个角落。也就是从那天起,齐原收获了一份满满的自信感,因为毕竟李学钦是当时班上诸多女生爱慕的男生,却不知何故竟落入了她的囊中。因此,在后来那些带着好奇和八卦心态追问她与李学钦关系的人面前,她总是用一种轻蔑又神秘的微笑回应。也就在这之后的一天下午,厂里的一个突发事件,彻底打破了她那份执着得近乎固执的情感信念。
那天,下午二点正,厂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厂全体干部职工,工业中学师生注意:请你们在听到广播后,即赴厂大礼堂召开重要大会。”齐原夹杂在从四面车间向大礼堂游动的三三两两的人群里,到门口往里瞧去,已是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几排悬在半空的吊扇在拼命地摇晃着,几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公安和几个厂保安科的干事已正襟危坐于主席台上。她心里想:“今天又轮到那个倒霉鬼了?”
在厂里读了三年中学,上了两年班,像这般架势的大大小小的厂会她也经历了不少,不是批这个,就是斗那个,所以在人犯被押解上台之前她仍在津津有味地磕着手里的一袋香瓜子,还扭身折颈给前后左右的几个同事分享。
突然,会场里发出一阵骚动声和随着而来的齐原似曾熟闻的女人的尖叫声,她好奇地伸长脖子抬眼看去,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被押出的人犯不是别人,正是她暗恋至今的程簧和她信任至今的师姐。男的被五花大绑,女的被反铐双手,分别由两个男公安和两个女公安由后台径直押到前台,台板被震得咯咯作响。两人上身被迫前冲成四十五度角。公诉过程中,每当宣读到其名字的时候,就由其身后一位公安往后猛拉人犯的头发,以便让台下的人民群众看清其丑恶嘴脸。
整个宣判大会从开始至结束没有辩护人,更没有犯人最后的自我陈述和申辩,就只有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公安宣读了一份起诉书,紧接着又由一个中年女公安宣读了一份判决书。
男犯,程簧的罪名是:该犯自一九七五年八月至一九八三年二月间,先后与本单位及外单位多名女性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其中还涉及多起同时与两名以上女性通奸和一起破坏军婚案,流氓成性,罪大恶极等等!等等!
女犯,项萍的罪名是:身为党员干部,车间党支部副书记,以组织派于她的工作为掩护,伙同男犯保持长达四年之久的不正当男女关系,严重损害了党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光辉形象,道德败坏,影响恶劣,等等!等等!
最后宣读判决书:为积极响应党中央下达的关于现阶段就刑事案件从严、从重、从快打击的精神指示,判处男犯程簧,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即刻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判处女犯项萍,有期徒刑七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后来,据厂里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程簧早在多年前就以生活作风问题被厂方列为监管帮教对象,由于之前派出的不管是男是女均未彰显成效,主要是此人特善于与人搞好关系,去帮教他的人最后无一不被其瓦解。有人说,他那张嘴和那双眼,天生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提防的魔力,总能让世间所有的原则一戳就破。于是组织决定指派与他家有世仇的已婚女党员项萍负责此事,认为这样应该不会再有任何差错。但谁能料想:那程簧也不知用了何等招数,到最后竟连这位满身正气、正儿八经来管教他的、刚刚产子未满三月的少妇也未能幸免,迷倒在人生途中。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两人的不正当关系,像一部封存的剧本,就在项萍的家中演绎了数年之久,事情的败露仅系于一把由项萍悬吊在三层自家窗外告知情人屋内有无情况的拖把被一阵强风吹落导致。在那个预示转折的下午,风自远处呼啸而来,如同某种看不见的审判,将拖把连根吹落,坠入楼下的小巷,落在一个拾荒者破烂的毡帽旁,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响。程簧如往常一样,在午后准时出现在楼下。他抬头一望,未见有悬吊拖把的警示,误以为一切安全。他快步上到三楼,用那把早已熟练握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门。门吱呀一声开启的瞬间,他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种令人晕眩的味道,像是潮湿的汗水与紧张的隐秘交织而成的气息。项萍丈夫因出差计划突然改变而提早归家,此刻正如猛兽般伏在妻子的身体上,粗重的喘息像山间的野兽在争夺猎物的咆哮。程簧站在门口,一瞬间,头脑中响起千万只风铃的嗡鸣。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迈动,被一种无形的怒火驱使,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将人家的丈夫从床上揪起。两人纠缠扭打间,家具被掀翻,声音从门口和窗户飞散出去,惊动了楼下的小贩、邻里的退休职工,以及巷口晾衣服的主妇。不多时,左邻右舍蜂拥而至,将程簧从混乱的房间里拖出,押送至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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