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修改发表于2025年07月28号 15点 阅读 4201 评论4 点赞14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第二部 11
李学钦刚走进店门,还未站稳,中西和子便悄悄靠近,微微侧着头,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李学钦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神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在送晚报时都沉浸在各种可能的情境中。他很了解宋小波,这份工作对他来说,不仅是生计的保障,更是每六个月续签签证的唯一途径。若失去这份工作,一连串的问题便会接踵而至,他的整个财务计划也将因此被彻底打乱。这样的后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学钦送完报纸回到店里,刚把自行车停好,一名日本学生便走过来,告诉他南都银行打来电话,说他们没有收到今天的报纸。紧接着,又有一位住户打来电话,声称遇到了同样的情况。等李学钦补送完报纸,再次回到店里时,恰好在过道里与店长不期而遇。增田忠男面无表情,默默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吃过晚饭后,李学钦便下楼去找中西和子,希望能从她那里了解到更多细节。可她尚未归来。自从两人不再共进晚餐,不过才过去一个月,中西和子便又开始回到报社用餐了。李学钦离开“上海餐馆”后,偶尔也会被中西和子看到独自在灶台前忙碌,但她再未提出过任何新的建议。只是彼此间又恢复了串门的习惯,那段时间的疏远关系似乎正在逐渐回暖。
既然中西和子不在家,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李学钦有点呆不住了,他决定直接去找宋小波。他抬腕看表,时针已过七点。这时候宋小波正在“上海餐馆”忙碌着。
他一走进“上海餐馆”,见到他的宋小波就笑着向他迎了过来。他似乎一眼便看穿了李学钦的来意。两人在角落的一张餐桌旁落座,还没等李学钦开口,宋小波便以平静镇定的语气开始讲述他下午与店长发生争吵的经过。他努力表现得轻松自在,这让本是前来安慰他的朋友意识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他还向李学钦指出:如果他在奈良呆不下去了,可以去大阪或东京的任何地方。他的那位在上海曾经做局长的岳父在这些地方有许多朋友。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几小时前刚被他找出的名片和一本写满人名的通讯录,并迅速从中挑选出几张有份量的递给李学钦看。他自信地说:“我岳父告诉过我,只要我遇到困难,就可以找他们帮忙!他们也一定会帮忙!”
但是,在李学钦眼中,除了这种自信之外,宋小波还隐隐透露出一层连他自己都无法言明的困惑和迷茫——一种因对局势结果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的焦虑。
第二天下午,李学钦一踏进报社,中西和子便带着喜悦的神气向他报道了一条已经在店里上下传遍的好消息:宋小波午餐后找到了店长,以极其诚恳的态度向店长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承诺第二天提交一份书面检讨。店长宽宏大量地恢复了他的工作。宋小波现已兴高采烈地投入了晚报的派送工作,明日起将与其他人一样,开始提前送报。中西和子之所以高兴,是觉得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而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说完了这些之后,李学钦的心情反而沉重了起来,因为对这样的结果他着实没有料到。此时此刻,他已经可以肯定,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昨晚,他陪宋小波一起工作直到下班。回家的路上,两人无声地在路灯下分手。之后,宋小波独自走进家附近的一个电话亭,开始一一拨打电话。他把名片和通讯录上早已看好的人都打遍了,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帮上忙。回应他的,不是无奈的叹息,就是茫然的推辞。这一切让宋小波顿时陷入绝望,先前的乐观顷刻间烟消云散。那一晚,他彻夜未眠,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与忧虑。
就这样,清晨悄悄溜走,上午也在无声中消散,时间像慢慢流淌的河水,带走了他所有的犹疑与幻想。在这漫长而孤独的思索里,宋小波的内心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直到最后,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身陷的处境:现在,他要么加入“黑户”一族,从此漂泊于街头巷尾,整日提心吊胆、东躲西藏,过一天算一天,直至某天实在撑不下去了,便走进最近的一家警署,安静地等待遣返程序的完成;要么收拾行囊,明天就买好机票回国,以一种看似潇洒的姿态,给这一段人生旅程画上句号。但回国后,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人们或许会在他背后窃窃私语,说他在日本混不下去,才不得已归来。况且,他所学的专业在国内的发展前景并不乐观。上海是一个讲关系、重人情的社会,尽管他的岳父曾做过局长,但早在数年前退休,如今已是人走茶凉。昨夜,那一连串最终归于沉默的电话,无疑是最冷酷无情的证明。他很可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难以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而他此前积攒的那点积蓄,也远不足以支撑他展开任何形式的创业。
此时,宋小波又一次被那段曾经的记忆俘虏了心神,奈良的清晨,那是群星尚未熄灭而晨曦尚未苏醒的时刻,万物凝固在希望与孤独之间。那些日子,他怀抱着一个炽热的梦想,在神鹿低吟和樱花飘落的城市里孤独前行,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试探他是否配得上那份渴望。虽然那段旅程写满了艰辛与不确定,但它也在他心底埋下了名为“未来”的种子。
也正因如此,他不愿意将那份曾在深夜守护过他的信念,换成一个瞬间即逝的骄傲。他的理智,如同一位老朋友,在他心中轻声低语,逐渐溶解了他那倔强而易碎的自尊。最终,在时间沉默的注视下,他决定去找店长,当众低下头颅。那一刻,他的眼泪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一个终于臣服于现实与悔悟的灵魂而流下。
增田忠男并非是一个顽固不化之人,他一切都以工作为核心,本来更换一个送报员就是一件颇费周折的事情。既然现在这位犯错的员工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愿意接受他提出的所有要求,自然就给予了宋小波一个改正的机会。但这份宽容并没有化解他心中的芥蒂。恰恰相反,从那一刻起,他开始对宋小波生出一种更深的轻蔑,一种隐藏在礼貌与制度背后的厌恶。在他看来,这个来自中国的青年之所以低头,不是因为悔悟,不是因为良知,而是因为别无选择的屈服。他甚至在心中刻下了一个结论: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那种不喝酒、说话也不算数的人。
李学钦已经预感到,店里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接下来,那些日本人势必会盯上他——这个留下来的、唯一“不驯”的中国人。尽管他们什么也没说,但他们的目光,他们在背后的议论,甚至在交谈时那刻意放缓的语速,早已将他层层包围。即便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那种与日本前辈们同进同出、共餐同饮,刻意表现得有别于其他同仁的举动,既不合情理,也不像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人应有的姿态。然而,早先的一连串经历已将他磨炼成一块坚硬的岩石——不仅抗拒改变,甚至开始本能地排斥一切妥协。他的固执早已超越理性,演变成一种触之即痛的敏感症——一种源自自尊深处的逆反之疾。
寒意很快便从四面八方袭来:即便是性情温和的中西和子,也曾悄悄将他拉到一旁,试图劝他放下固执。但他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转身离去。
宋小波当然知道眼下李学钦的处境比他当时更难了,而之所以会这样,全由于他滋生的事端。因此每次相遇,他的目光就像欠债一样,绕着李学钦的眼神转,却始终不敢正视。可过了不久,他又回归了从前。在一次向人解释他重归报社的原因时,竟编织出一套奇幻而完整的说法——说那天他是主动找到店长辞职的,因为他认定世上没有人走不通的路,就像没有人能困住风。而店长那天的反应像是中了魔,忽然换了一张慈父般的脸,笑着恳求他三思而后行,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以后提前送报,他权衡再三,最后给店长一个面子,才答应了下来。他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却不时窥视旁人脸上的神情。
事情似乎并没有如人们所预想的那样糟糕。过了一段时间后,李学钦发现,店方并未如传言那般刻意找他的麻烦,他自己也并未改变一贯的行事风格,依旧我行我素,心想这场风波大概已经平息了。可不久后的一天,野川校长却找上了他,脸上的神情堆满了焦虑。他告诉李学钦,他原本在报社的保人已经调职,前往一所大学任教,这使他在报社的担保关系出现了问题。为此,他正在积极与报社方面进行交涉。报社方面目前也在考虑是否为他重新指派一位新的保人,但这一决定,极有可能引发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起初,李学钦还真以为校长是在为自己着想,而随着野川往下说的话,他就明白了野川是在替报社向他施压,或者说是让他清醒一下自己所处的被动局面。他说到报社之所以要考虑,主要原因是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让他们很失望。如果他仍执迷不悟,他们就有可能选择对他不利的方案。野川本以为他的这番警告足以使眼前这个孤立无援的学生惊慌失措,马上态度软化,恳求他帮忙,这种事他见得太多了。所以他已经答应报社,通过他的办法一定能使李学钦回心转意,端正态度,使他不仅是学校里的一个好学生,也将是报店里的一个好员工。可是这次他在同样是一个中国人那里得到了他没想到的另一个答案。“如果我能以合法身份留在日本”李学钦镇定自若地道,“我就继续我的学习和工作;如果不能:我就回自己的国家!”
与宋晓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学钦在阐述自己观点时是极其认真的。他说话时眼神沉静、语调平和,似乎并不急于说服谁,却又令人无法忽视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坚定。他不是在赌博,在观察对手虚实的同时也让对手观察到了自己的虚实,他是一个把赌注收进口袋准备离场的人,他已经没有对手。他讨厌这个地方,不是简单的厌恶,而是一种连骨血都抗拒的排斥感。这地方像一面歪扭的镜子,将他的自尊和自爱拉扯成了难以辨认的样子。而那些对中国人的偏见与轻蔑,更像是刺入他神经深处的冷针,使他在每一个清晨醒来时都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痛感与愤怒——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对他说:“你不属于这里。”
两周前,蔡少萍从上海打来电话时,正是黄昏,天边泛着一种像是被旧信纸泡过的颜色。自那一刻起,他的灵魂便开始偷偷打包行囊,准备随时重返那个他始终未能彻底割舍的国度。因为他已确认了两件足以修正自己命运轨迹的事实:一是蔡少萍即将前往加拿大发展,二是林明因在大陆涉嫌多起巨额诈骗案已逃回香港。这些变故意味着那些迫使他滞留他乡、不能归国的因素已经不复存在。但有两个原因阻止他离开。第一,他与报社签订的至少一年的合约尚未期满,他不想中途毁约;第二,也是主要的原因,他的日语学习正处在关键时期,他不想放弃。至于其他因素,他根本无所谓。所以当报社以保人为要挟决定他的去留时,他真的无所谓了。
这一集《生变》太富有戏剧性,好像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却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当读者层层入戏之时却发现,其实沙金老师早已铺陈好了一切。每一个伏笔都在不经意间悄悄埋下,而当它揭开之时,不仅让读者心中腾起一波波涟漪,更让人惊叹老师构思的精深曼妙,布局的滴水不漏;而在读者一不留神之际,新的伏笔已经埋下,新的悬念又挂上了崖壁,继续牵动着读者的心。小说则在平静的表象下,搅动起心灵深处的波澜。
沙金
感谢王老师精湛入微点评!在本故事叙述过程中,承蒙老师悉心关照、专业点拨,由衷感佩。故事后续将继续向纵深发展,尚望老师不吝赐教,指点斧正,不胜感激!遥致问候,愿老师安康顺遂、万事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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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是的。多谢!多谢。多谢!沙老师:多谢!学习了。是人,都是有自己合适/适合的地方的也!多谢!这就是:合适的地方/合适的事由/合适的人选 的也!那么,家/家庭/家族/国家的呢?亦是。都是。就是。全是的也!合适的地方/合适的事件/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人儿也!可好么?其实,我们都是——不合适/不适合/不合时宜的也!问题是:谁知道呢?是他/还是她/还是我们自己的呢?还是——老天爷的呀?是的。都是没有办法的呀!等/等待/耐心等待的吧。过了这个村——也就没有这个店的啦!可好么?多谢!祝福您:夏安——安度一夏!越写越——精彩的也!
沙金
感念老牛老师热忱赐评!您所见之中肯、思维之宏阔、洞见之深远,常令晚辈受益匪浅。盛夏酷暑,遥致问候,谨祝安康顺遂,诸事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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