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修改发表于2025年05月07号 15点 阅读 3694 评论4 点赞12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第二部 1-3
增田忠男似乎没有耐心绕弯,径直问出了杨浩与李学钦的关系。他的笔在纸上迅速记下几行文字和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解读的符号,这是他惯用的方法。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样做既能确认自己的理解,也能试探对方的反应。尤其在得知杨浩来日本不过一年后,他更确信这种谨慎是必要的。当谈话触及那些他认为真正重要的问题时,杨浩在翻译上显然开始力不从心。增田忠男起初还能勉强维持镇定,脸上带着一丝善意的宽容。他理解对方的局促,因此尽量用最简洁的词语、最清晰的语调,反复重申自己的问题。可是,随着杨浩一次又一次地支吾、重复、误解,那种原本包容的情绪渐渐转为焦躁与不安。增田忠男的眉头渐渐锁紧,他的耐心像墙上的钟摆一样在摇晃,最终,他将手中的笔丢在桌上,身体重重地靠在沙发背上,双手交叠在脑后,眼中透出一种被语言囚禁的无奈,又在竭尽所能寻求解决这个沟通难题的方法。
“我的朋友能说英语,”杨浩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 “你们中有谁能讲英语的,可以直接用英语与他沟通。”
“英语,真的吗?”增田忠男猛地直起腰来,眼神里闪烁着一瞬间的怀疑。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从杨浩的表情中窥探出某个被掩藏的真相。
杨浩侧过身,目光掠过李学钦那张此刻略显僵硬的脸庞,故作轻松地寒暄几句,像是聊着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夹杂着某种只能意会的默契。
“你是知道我的英语水平的,看文章没什么问题,会话是不行的,”李学钦一脸困惑和紧张。
“我知道你能说几句,我估计这报社里面也最多有人会说上几句了。”杨浩的声音听来带着一丝鼓励,却不失坚定。“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口语都不行,又重面子,不敢开口。就比谁的胆子大了,这上面我对你有信心!”
杨浩转向增田忠男,语气笃定而平静:“李先生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用英语沟通比较合适。”
增田忠男微微皱眉,目光在杨浩和李学钦之间游移。间房里像是多了什么,又像是少了什么。
一席话显然在周围激起了微妙的反应。增田忠男与两个刚才还各自忙碌、神情漫不经心的同事短暂地交换了一记眼神,随即默契地凑到一处,低声嘀咕了几句,便不约而同地各自散去,似乎意识到了某种迫在眉睫的使命。等那两个同事匆匆出门,门后的气流尚未完全平息,增田忠男便踱步至桌前,手指在话筒上犹豫地停留了片刻,随即下定决心般拿起它,语调沉稳地吩咐道:“送两杯茶上来。”
挂断电话后,他重新坐回座位,整个人的态度也变得柔和了起来。他注视着杨浩,目光中多了几分坦诚与无奈,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歉意:“我只懂一点点英语,会话很困难。我们报社里会说英语的人现在都不在,所以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们了。”
大约五分钟后,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清脆而急促,显得格外刺耳。增田忠男起身走去,伸手接起电话,耳边传来的声音让他脸上的神情顿时沉重了几分,眉宇间不自觉地拧起一道深深的褶皱。他放下电话的动作有些迟缓,抬眼望向虚空,眼中掠过一丝阴郁的神色。原来,稍等一会,他的上司——奈良分社的社长中村吉雄即将亲自到来这里,为了解决他手下人无法妥善处理的问题。这意味着某种隐而未宣的失职已然被察觉,一种不可回避的压力正悄然逼近。增田忠男抿了抿嘴角,背脊却不自觉地绷直了几分。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指尖在桌面上的轻轻敲动,却不经意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中村吉雄的家就住在店的后面,那两个同事显然是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打扰这位可能正与家人共进晚餐的分社长。事已至此,已顾不得什么体面与分寸了。
没过多久,楼道里便响起了一阵隆重而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逼来。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推开办公室的门,门板在墙上撞出一声低沉的闷响。中村吉雄的声音随即闯入室内,如一阵风般步入店长办公室。他步伐稳健而迅猛,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压迫感。增田忠男的身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迅速闪到了一旁,表情充满了慌乱与警觉。紧跟在中村吉雄身后的两个同事也局促地挨到了增田忠男的身边,眼神在四散游离,茫然得像是迷失了方向的两只候鸟。
中村吉雄五十开外,身材高大,嗓音宏亮,威严端庄的面容和他的职位很是相配。或许是因为刚才正在家中用餐,此刻他的舌尖正不安分地在牙缝间打转,这细微的动作让增田忠男愈发紧张,意识到自己因无能而在上司用餐时贸然打扰,心中愧疚不已。只是他忘记了,中村吉雄每当用英语与人交流时,总会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般,兴致勃勃地挥舞着手势,竭力捕捉那些在空气中飘忽不定的单词。尤其是后来,当他发现这个新来的中国年轻人英语水平与自己旗鼓相当,都属于那种似懂非懂、模棱两可,却带着顽强斗志,用零散单词拼凑出完整意图的表达方式,他立刻像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一个久违的知己一般,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愉悦,眼角浮现出一抹罕见的亲切。临别时,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店长,务必陪同两位中国客人去好好吃上一顿,以此表示他的欢迎之意。直到这时,增田忠男才终于松下了一口气,肩上的重负瞬间被卸去。
饭后,店长驾车驶向事先安排好的李学钦的住处。当车子即将拐入一条幽深的小巷时,他缓缓停下,手指着车窗外的方向,示意李学钦那便是报店的所在,而后再将车驶入巷子深处。
那是一栋体量较大的二层民居,板木构架早已被岁月熏染得发黑。门旁悬着一只木制的公共鞋箱,上面写着褪色的编号。底层的过道中央,一部老旧的绿色投币电话静默地伫立着,像个站岗的哨兵,守望着那些来往匆匆的身影。紧邻的木柱上,钉着一个编号的塑制信袋,信袋微微鼓起,似乎盛满了未曾说出的秘密与期许。
一位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太太微笑着迎接了他们。她瘦小的身形裹在一件略显宽松的灰色毛衣里,眼中闪烁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平和与温润。她走在前面,步履轻盈得出奇,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幽幽的呻吟。二楼的走廊里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樟脑味道,光线昏暗,墙壁上留下了斑驳的指纹。在走廊尽头,她打开了一扇低矮的门,门框上的油漆剥落得像老人的皮肤。房间不过七八平方米,天花板低得像是要垂到头顶,压迫着每一丝呼吸。水池边的水龙头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锈迹的微光,灶台上残留着旧日油烟的气息,壁柜的门微微敞开着,仿佛正等待着某个失落的故事被重新开启。墙纸已经泛黄,卷边起皱,地毯上那些被烟蒂烫出的黑洞,像是在低声讲述着这个房间见证过的秘密与遗忘。
至此,店长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临走前,他又一次郑重地提醒李学钦第二天的上班时间。随后,他低头仔细核对两人手腕上的手表,务求将那微妙的时间差彻底抹平,确保万无一失。确认一切就绪后,他便与房东太太一同离开,背影在走廊中渐渐隐去,只留下鞋底踏上木梯板时的轻微回响。
李学钦还没有回过神来,楼道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了几下轻柔而坚定的敲门声。杨浩站起身,轻轻推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房东老太太。她说着缓慢的日语,声音低沉而柔和,还不时配合着手势。杨浩一边琢磨,一边才慢慢理解她的意思。原来,她刚刚送走了店长,自己住在这栋楼底层的第一间。整栋楼共有十二户人家,她的儿子和儿媳住在附近的新楼里,平时也会过来帮忙照应。她这次上楼,只是想看看他们是否需要什么帮助。杨浩和李学钦轻声表示他们一切齐全,感谢她的关照。可是,老太太显得格外有经验,早就洞悉了生活的琐碎与周到。她轻盈而敏捷地在楼道里穿梭,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间回荡着。每次出现,手里总会带着些什么,那双布满细纹的手掌里送出了取之不尽的温柔与慷慨。
她陆续送来了茶具、热水瓶、小方桌、靠垫、取暖器,甚至还有一台旧式的录音机。虽说外壳有些磨损,但音量旋钮被擦得锃亮。最后,她微微笑着,目光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殷切,示意杨浩同她一起下楼,帮她搬来一张新的折叠钢丝床。“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可能不习惯睡在地板上,”她用平缓的语调解释道。
她的目光落在房间里靠窗的一侧,轻轻点了点头,“就把床放在这里吧!”
杨浩和李学钦默契地配合着,把床架展开,细微的金属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老太太看着床架稳稳落地,脸上浮现出一抹满足的笑意。片刻后,她又说:“我再去拿一床棉被来。”
李学钦一边解释着,一边从行李箱里取出自带的棉被,动作里带着些许局促和客气。老太太看着他手里那条略显单薄的棉被,伸手轻轻摸了摸棉被的质地,眉头微微蹙起。
“不行,这样太薄了,夜里会着凉的。”她低声自语着,转身便下了楼,脚步声在木质楼梯上空灵而急促,不消片刻,她便重新出现,怀里抱着两条厚实的新被子。那被子洁白而蓬松,散发着阳光晾晒过的淡淡香气。
“盖上这个,晚上会暖和些!”她把被子放在床上,抬手抹了抹额头的细汗,脸上的微笑透着岁月沉淀下来的体贴与温柔。杨浩和李学钦连声道谢,把她一直送到了门外,老太太摆摆手,转身走向楼梯。
李学钦对房东老太太的了解并不多。她住在楼下,日常的存在像是一种静默而安定的背景音,安静得让人常常忽略。平日里,他们之间的交流只是早晨或傍晚在楼道里的短暂问候,或是老太太偶尔上楼来,叫他去接楼下过道里的电话。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语气里透着一种不愿打扰的克制,让人难以察觉她在日常生活中留下的痕迹。日子就在这种简短而疏离的节奏中流逝着,彼此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距离,既不疏远,也不过于亲近。
只是后来有一次,楼道里那种脆弱的平衡被打破了。那些夜里,李学钦和隔壁松本太太之间的欲望终于被撕开,连夜色都被她们的喧嚣刺破,闹得楼道两侧的住户都无法入眠,严重影响了他们白天的工作,老太太这才终于出面,脸上带着夜色里特有的平静。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近铁在夜幕中缓缓驶入那空寂的车站,铁轨在黑暗中低吟。杨浩转身紧紧握住李学钦的手,手心里渗出些微的汗意。
“来!学钦,”杨浩的声音透着一丝坚定,“离别前,让我们一起来朗诵那两句大学里你我最喜欢的毛主席诗词吧!”
两人仰起头,目光交汇在那无边的夜色中,仿佛要穿透时光的缝隙,去寻回那不久前年代的热血与信仰。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朗诵声似一股无形的气流,在夜空中飞舞,却在下一瞬间被列车门轰然开启的巨响,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吞没。杨浩的手指不由得在李学钦的掌心里收紧,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李学钦回到家,漱洗完毕,设定好闹钟,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试图将自己交付给黑夜。可夜晚的楼道仿佛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舞台,幕布后的喧嚣此起彼伏。他听到比他更晚归的行人踩上楼梯的脚步声,一声声,像沉闷的鼓点敲击着他的耳膜。而最清晰的,莫过于隔壁邻居的动静。他猜想,那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耳边上演。首先是钥匙在锁孔中轻轻转动的声音,门轴的吱呀在夜色中被无限放大,犹如一只幽灵悄然现身。随后是她的电话声,尽管听不清言语,却能捕捉到那低低的笑语和偶尔拉长的沉默,似乎夜色里暗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紧接着,电视机的声音弥散开来,断断续续的对白和笑声像远处飘来的烟雾,轻盈而缥缈,让人捉摸不透。最后是她上厕所的声音,潺潺流淌的小溪和水流从管道中滑落,勾勒出一条隐秘的脉络,带着一丝凉意,流淌进李学钦的梦境边缘。
他们两家共用一个窄小的卫生间,就安在两户人家的门廊之间,狭窄得只能勉强容下一人转身。但这里却出奇地干净,地上铺满了散发油墨味的旧报纸。每次进去时,必须换上一双搁在门边的塑料拖鞋。后来,李学钦才恍然明白,那种一尘不染的整洁感,源自他那位女邻居松本太太每周一次的默默更换。她总是选在深夜,将旧报纸一张张小心翼翼地揭起,换上新的,让这个狭小的空间在时间的流转中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洁净。
就在李学钦搬进来的第二个星期天中午,他正坐在房间里发呆,耳边忽然传来隔壁房门开启的声音,随即,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开门时,面容精致秀美的松本太太已严肃地站在门前。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吐出一串李学钦无法理解的日语。见眼前这位新搬来的小伙一脸茫然,她便将他领到两家共用的卫生间,指向地面报纸上的一滩尿迹。当发现他仍然困惑不解时,就索性给他示范了一个男人正确的小便姿势。而当他依旧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时,她终于像一个要纠正孩童错误的大人一样,从他背后伸出双手,郑重地端住了他的“小家伙”,动作中既有不容抗拒的权威,也有一种母性般的冷静。那一刻,李学钦才恍然大悟,今后一定要对准方向,别再污染她铺设的报纸。临别时,松本太太又似是而非地伸手触摸了一下他的“小家伙”,那动作既像是警告,也像是某种神秘的祝福,留下一缕让人无法言说的暧昧。
也不知在半梦半醒间漂浮了多久,李学钦终于缓缓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朦胧的眼睛扫过桌上的钟表,时针已悄然接近三点的刻度。夜色深沉,他却清楚地意识到再难入眠。于是,索性掀开被子,让寒意渗入脚心,迫使自己彻底清醒。窗外的夜风轻轻敲打着玻璃,像是在催促他加快步伐,做好去报社工作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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