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友人三问

 

谷 梁

 

2022年8月，在推出的《两对童工姐妹 四位地下党员》一文中，提到了上海基督教青年会（简称“上海青年会”）及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简称“上海女青年会”），文章受到读者广泛关注。一位好友看了文章以后，发来微信，想了解三个方面的问题：

 

一、上海青年会、上海女青年会是什么样的组织，何时创建的？

二、这两个组织在浦东留下了哪些历史记忆？

三、上海现在还有青年会、女青年会吗？浦东现在还有青年会的活动基地吗？

 

好友提问，是件好事，应该“有问必答”，现对三个问题作些简单介绍，共同分享文史资料。

 

基督教青年会是1844年由美国人乔治威廉在伦敦创立，后在欧美地区快速发展。中国最早的青年会是1855年和1856年在福州的英华书院和通州的潞河书院先后成立。基督教青年会与基督教女青年会是国际性的基督教社会团体，在上海地区的发展中，成功地从宗教团体转型为社会公益团体。

 

上海青年会的全称是“上海基督教青年会”，该会始创于1900年1月。上海女青年会的全称是“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创建于1908年。

 

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初创时，地处西藏南路的八仙桥附近，故俗称“八仙桥青年会”，其宗旨是在青年职工和学生中提倡德、智、体、群四育。上海青年会的创始人中，有中山先生的忠实追随者宋嘉树（字耀如，1861-1918）。宋嘉树先生不仅筹集资财帮助孙中山，参与创建上海青年会，与浦东川沙镇女子倪珪贞结婚后，其子女也热情参与青年会及女青年会事业。宋嘉树、倪珪贞的长女宋霭龄1912年任孙中山英文秘书，1914年与时任中国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的孔祥熙结婚。宋嘉树、倪珪贞（有的史料称“倪桂珍”）其他子女，也与青年会、女青年会有密切的联系，其中宋庆龄通过妇女运动，为女青年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1917年夏，宋嘉树、倪珪贞夫妇与子女合影

 

上海青年会根据各个时期青年和社会的需要，开展各种活动。早期曾举办各种演讲活动，介绍新兴科学与新文化，开展体育活动，并发起举办第一届全国运动会。20世纪30年代抗日救亡运动期间，鲁迅先生多次到青年会向青年学生演讲，并推动版画展览。青年会主办的抗日救亡歌咏演出活动，吸收了广大青年群众参加。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后，青年会积极参加抗日救亡工作，如难民救济、为伤兵服务、抗战歌咏、学生救济等。抗战胜利前夕，举办了大规模的“救济失学义卖市场”，帮助贫困学生就学。

 

1909年，上海青年会筹募捐款白银6万两，在四川中路购地建会所。建成后的会所底层建有室内游泳池，并开办青年会中学、夜校、贫民学校。

 

1929年10月，上海青年会在西藏南路123号建造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大楼。高十层的大楼1931年落成，占地面积2211平方米，建筑面积12879平方米，大楼为中西结合建筑，外貌仿照北京前门箭楼式样。建成后的青年会大楼，不仅是上海基督教青年会总部，也是当时远东最大、最漂亮的青年会会所。而承建该大楼的营造商，是出生于浦东周浦镇的浦东营造领袖、上海营造业四贤之一的江裕生，江裕生之子江长川，建国后成为中国基督教领袖，一位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宗教界人士。

 

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大楼

 

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初创时，活动内容以举办圣经班、祈祷会等为主。“五四”运动后，社会上要求实现改革，学习西方科学文明的空气日浓，我国早期妇女运动领袖向警予等多次到女青年会作演讲，女青年会也把工作重心转向宣传男女平等、反对缠足与纳妾、禁烟等进步思想，救济困难劳工、帮助贫困女学生等方面，从宗教团体发展成一个社会公益团体。尤其在抗日救亡活动中，女青年会把工作重心转入为抗战服务，并发起组织妇女战地服务团，赴前线慰问抗日将士，参与救护伤兵等，多位服务团师生在抗战中光荣牺牲。

 

女青年会创办的女工夜校教唱抗日歌曲

 

参加妇女战地服务团的女青年会师生

 

历史上，上海青年会、上海女青年会在浦东留下了深深的记忆，有着很多动人难忘的故事。

 

从史料中了解到，上海青年会1921年开始在浦东陆家嘴地区的船厂等处设职工服务所，开设平民夜校，服务所举办演讲会、阅报室、义务诊所，并为职工代写书信等活动，受到了职工的欢迎。

 

青年会最早在船厂设立的平民夜校

 

之后，又在陆家嘴的赖义渡路（民间称“烂泥渡路”）建造上海青年会浦东劳工新村，1928年11月的《申报》还作了报道。劳工新村内还设日、夜学校，课程有英文、国文、商业知识、打字等职业教育。浦东劳工新村与浦西的沪西公社成为青年会开展劳工工作的主要活动基地。许多青年在学习后有了一技之长，容易谋得职业，很受欢迎。

 

《申报》1928年11月22日报道

 

1928年，女青年会针对浦东陆家嘴地区工厂密集，女工、童工数量多，劳动条件差，生活十分凄惨，更没有读书认字学习机会的状况，在赖义渡路上海中国青年会浦东劳工新村内，开设了女青年会的第一所平民学校。负责平民学校的是女青年会劳工干事邓裕志（1900—1996），她担任了第一任校长。

 

上海女青年会创建的第一所平民学校——浦东女工夜校

 

女青年会女工夜校校徽

 

浦东女工夜校创始人，首任校长邓裕志

 

作为浦东女工夜校的创始人邓裕志女士，是一位虔诚的宗教界人士，她一生受毛泽东思想的影响，学生时代与杨开慧一起，参加毛泽东领导的“驱张运动”，与军阀作斗争，开始走上了爱国道路；1945年在重庆，聆听到毛泽东赴重庆谈判时的演讲，从而增强了对中国共产党的了解与信任；1949年后，多次见到毛主席，坚定了跟共产党走的立场。尤其是1949年参与了建国的有关重要活动。邓裕志作为宗教界的代表，参加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预备会（后成为全国政协一、二、三届政协委员），而且参加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奠基仪式，在仪式上同毛主席一起挥锹铲土，10月1日还光荣地登上天安门，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

 

邓裕志（后排左一）等欢送女青年会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师生

 

1933年，经热情指导女工夜校教育工作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介绍，共产党员徐明清到浦东女工夜校任高级班教师。徐明清是浙江临海人，陶行知先生的学生，早在1926年参加革命，1929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到浦东女工夜校后，认真执行党的政策，大力宣传抗日救亡，教唱爱国歌曲，在女工中发展了一批党员。而第一个被发展入党的徐佩玲，后成为地下工作的优秀党员。解放后，徐佩玲被派到柬埔寨、印度尼西亚执行援外建厂任务。期间，还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

 

徐佩玲（中）演出《放下你的鞭子》

 

全面抗战后赴延安的徐明清（中）

 

鲜为人知的是，当时的地下党员江青，1934年5月至10月化名张淑贞，也分配到浦东女工夜校当音乐老师。1934年10月江青被捕，后经上海女青年会保释出狱。对江青在浦东女工夜校任教的史实，《浦东县志》及1960年5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战斗的五十年》等史书中，有记载。笔者也曾撰写过《江青在浦东女工夜校时的化名》，发表在《世纪》等报刊上。

 

记录江青在浦东女工夜校任教的《浦东县志》

 

在报刊发表的文章

 

抗日救亡运动中，尤其是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后，浦东女工夜校的师生全力投入爱国救亡运动，留下了难忘的故事。可惜的是，淞沪会战中，浦东陆家嘴也是日军重点攻击的地方，女工夜校的所在地赖义渡镇，先被日军轰炸，沦陷后又遭日军抢劫，最后被日军焚烧。浦东女工夜校也在大火中无奈划上了句号。

 

《申报》报道

 

上海青年会、上海女青年会在浦东留下深深记忆的同时，浦东一批德高望重的实业家、社会活动家通过多种形式参与青年会的活动，尤其是穆藕初、黄炎培等多次到青年会做演讲，受到到会青年的热烈欢迎。

 

 

多次到青年会作演讲的黄炎培、穆藕初

 

上海沦陷，租界成为“孤岛”后，青年会领袖吴耀宗在青年会大楼的餐厅发起了一个“星期二餐会”的活动，每次餐会都有知名人士作演讲，如美国友人斯诺夫妇等，会上分析国内外形势，开展抗日救亡活动。浦东的顾执中、姚惠泉等也都积极参与，并协助开展宣传等工作。

 

顾执中（前左）担任上海民众抗日慰问团团长慰问新四军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国家进行了大规模的政权组织建设和社会重组。社会重组中，不少民间团体或合并到工会、妇联、工商联等组织，也有不少，如各地的同乡会组织自然解体，在重组中不再存在。如：创建于1905年的浦东同乡会，也于1954年终止活动。但欣慰的是，青年会及女青年会在清理整顿中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基督教青年会、女青年会能继续存在，政治上获得的肯定，是存在的必要条件。由于青年会、女青年会长期致力于青年、学生、妇女德、智、体、群四育发展，服务社会，开展的大量社会公益事业卓有成效，受到社会各界一致好评，更为重要的是，青年会、女青年会中有不少爱国的、有正义感的、追求进步的人士，解放前基督教青年会、女青年会与中国共产党建立了良好关系，曾营救掩护一批从事工人运动的革命成员，中共江苏省委领导刘长胜到延安时，还向党中央、毛泽东汇报过上海女工夜校的工作。尤其在抗战中，青年会起了很好的作用，女青年会还在女工夜校师生中培养了一批优秀的共产党员，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李白的夫人裘惠英，就是女工夜校培养的优秀党员。

 

女青年会女工夜校培养的优秀共产党员裘惠英（右）

 

1951年担任女青年会全国协会总干事的邓裕志，对女青年会的性质作了如下说明：女青年会它是整个妇女运动的一部分，是民主妇联领导的团体会员，它是一个基督教团体，但也是一个社会服务团体，参加做会员的并不一定要入教。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女青年会也在新形势下开创了新的天地。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委会员编辑的《上海的宗教》一书中，对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发展历程及社会作用作了详细介绍。

 

      

1996年上海市政协编辑并出版的《上海的宗教》一书

 

为了纪录上海女青年会创办女工夜校的光辉历程，一批夜校亲历者于1990年编印了《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女工夜校回忆录。》1997年开始，上海女青年会女工夜校联谊会广泛征集资料，更全面地编纂了女工夜校的书籍《巾帼摇篮》。书中，有反映邓裕志在浦东创建夜校内容的文章《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女工夜校的创办与发展》，有徐明清的《我在浦东女工夜校开辟工作》，有王初、丁宁、朱冰如等老师撰写的在浦东女工夜校亲历的文章。这些亲历者的感人史料，既是革命斗争史，也是统一战线史的宝贵史料，对浦东来讲，让后人看到了早期统一战线的成功典范，这对当前统战工作的开展也是有益的启迪。

 

200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巾帼摇篮》一书

 

编辑整理史料期间，女青年会组织了一系列活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1990年校友会名誉会长裘惠英为邓裕志先生（右一）祝寿时祝词

 

1997年组织 “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出征六十周年座谈会”

 

更为高兴的是，浦东开发开放后，与时俱进，勇于开拓创新的上海青年会、女青年会于1996年在浦东博山东路罗山社区开创性地创办了罗山市民会馆。体现青年会社会价值并以人为本、贴近广大市民的罗山市民会馆，经几年努力，充分体现了社会公益性、服务性、非营利性、倡导性的社区服务模式，不仅在浦东，在上海，在国内外赢得了广泛的尊敬，多位国家领导人、外国的重要客人，以及美国、日本、俄罗斯、韩国、新加坡等国的友好使团到会馆参观。2000年9月8日，笔者有机会陪同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基督教协会名誉会长丁光训主教专程到市民会馆视察、指导。

 

陪同全国政协副主席丁光训主教到罗山市民会馆视察

 

2005年在北京举行的中华慈善大会NGO论坛上介绍罗山市民会馆

 

美国圣·路易斯青年会代表团访问罗山市民会馆

 

让人困惑的是，国内外有如此影响的罗山市民会馆，作为一种体制创新，作为青年会、女青年会在浦东的创新示范基地，多位国家领导人实地视察，一个个外国友好使团前往参观，因为被有关部门定为“体制外”机构，不宣传、不报道，很长时间被孤悬于现行管理体制之外，连当年抗击非典（“SARS”）也不通知，无人关心。到现在，浦东很少有人知道青年会、女青年会，更不知道浦东还有一个名扬海内外的罗山市民会馆，真是典型的墙内开花墙外香。

 

报道介绍罗山市民会馆的杂志《上海青年》

 

青年会总干事吴建荣代表上海青年会到宁夏地区的贫困县创建希望小学

 

了解研究青年会过程中，笔者与上海青年会总干事吴建荣成了好友。

 

巧合的是，笔者的一位长辈，抗战时期也是青年会所属沪西公社的一位老师，记得十多年前去看望年近90的老长辈时，长辈对我说：“到青年会当义工做老师，是奉献爱心，没有工资的，那时人少，要教语文、算术，还教英文。在学校里还教唱抗日歌曲，宣传抗日救亡。”又有一次，老长辈还送我一幅精心保存了70年的在沪西公社工人子弟小学的毕业照片。

 

沪西公社工人子弟小学毕业照（中排右一为笔者长辈）

 

当我把照片送到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办公室时，工作人员连声说，1941年拍的照片太珍贵了，能保存到现在真不容易，要感谢青年会这位健在的老前辈！

 

铭记历史，了解过去，是为了把握现在，开创未来。

 

但愿勇于创新的罗山市民会馆能健康发展，在新形势下再创辉煌。

 

今日上海罗山市民会馆(摄于2023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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