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梅  记

邓宾善

     我这里所说的品“梅”，并非是品味“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梅花，而是指感悟、领略一代京剧艺朮大师梅兰芳先生的品格和精神。 作为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一空旁倚，盛名长享。京剧历史上以姓氏命名的流派大约有三十几个，和梅兰芳一样，这些表演大家在他们生前也都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流派逐渐失传，乃至影响力愈来愈小，而梅派艺术的生命力却久盛不衰，至今人们对梅兰芳仍那么有感情。那从，梅兰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能使“人生有限艺无限，长把光芒照后贤”（田汉：《梅兰芳纪事诗》）的呢？这就很我们值得认真品味了。

    从善如流

     梅兰芳1894年出生于一个京剧世家。祖父梅巧玲是旦角名伶，为“同光十三绝”之一。父亲梅竹芬也是一个旦角演员，伯父梅雨田是名琴师。梅兰芳虽出生于京剧世家，但小时的资质却并不聪慧。8岁时他开蒙学戏，老师见他进步较慢，曾对他说：“祖师爷不会赏饭给你吃！”后来，梅兰芳之所以能在角儿林立的菊坛脱颖而出，享誉京剧舞台，除了得益于他的家学师承和他自身的刻苦努力外，他的谦恭好学、从善如流，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

    在梅兰芳演艺生涯的早期，由于嗓音甜润清脆、扮相秀美，又得良师吴菱仙的严格传艺，很快崭露头角，得到观众的好评。1913年，19岁的梅兰芳随汪派须生名角王凤卿首次赴上海演出，一炮打响，头三天的“打炮戏”场场客满。但梅兰芳并不以京朝派名角自据，自鸣得意，忘乎所以。他清醒地看到，海派艺朮有许多长处值得好好学习借鉴。为此，在临回北京前，他专门匀出时间到上海各戏馆轮流观光，获益匪浅。

    载誉回京的梅兰芳，把从上海学到的东西，经过消化用到了台上，改进了舞台美术，加强了灯光照明，面部化妆也起了变化，人物更加精神了。与此同时，他开始排演海派那一路的醒世惊俗的新戏，其中时装新戏有《邓霞姑》《一缕麻》，古装新戏有《嫦娥奔月》《黛玉葬花》等，在北京着实轰动过一个时期。

    在梅兰芳艺术活动的中期（1915年至抗日战争前夕），他以“当家青衣”的身份，接替有“老夫子”之称的陈德霖和介于师友之间的王瑶卿等前辈名伶在梨园的地位，声誉日隆，但他仍虚怀若谷，时时听取意见。梅兰芳每次演出结束，他的那些“梅党”（智囊团）朋友们跟着一起回到梅府，一面吃着夜宵，一面将他们在剧场中听到的反映，展开讨论，细论今晚梅兰芳在舞台上的演出得失。那时，梅兰芳对座中提到的种种批评意见，特别留意。一次，梅兰芳在上海贴演《宇宙风》，正赶上那天嗓子不大痛快，在做工上就有了一些变动，借以弥补唱功上的不足。一位细心的观众对此提出了批评，认为这有违梅兰芳一贯坚持的中正平和的表演风格。梅兰芳听到了这个意见，深以为然，并根据这位观众的意见，马上调整了自己的表演，由此可见梅兰芳是何等重视观众的意见。从此，梅兰芳更加广泛地听取各方的意见，择善而从。

    梅兰芳这种从善如流的态度，一直保持到晚年。《霸王别姬》是梅派名剧，剧中虞姬有这么一句唱词：“富贵穷道一刹那”，历来演出一直按此演唱，从无异议。1955年拍摄该剧电影时，导演吴祖光认为，楚汉相争的局面，已经不是富贵穷通的个人得失所能概括，主张改为“成败存亡一刹那”。梅兰芳听了，不以为忤，立刻同意吴祖光的修改，口里哼了几遍，找准读音，在录音时就这样唱了。梅兰芳晚年还多次与汉剧演员陈伯华、粤剧演员红线女切磋技艺，从中汲取养分，传为艺坛佳话。这使他的艺术风格更趋于平淡含蓄，臻于炉火纯青的境界。

勇于革新

    梅兰芳的可贵之处，更在于他在尊重传统的同时，却又不拘泥于传统，勇于对京剧进行无前例可循的革新创造。《汾河湾》是一出传统老戏，描写薛仁贵、柳迎春在分别一十八年后夫妇重逢时的情景。戏一开始，柳迎青要薛仁贵叙说自己的身世，以辨真伪。按传统的演法，在薛仁贵开唱大段西皮时，梅兰芳饰演的柳迎春，就背对观众坐在椅子上，无任何表情和身段。这显然于情不合 ，此时的柳迎春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梅兰芳接受了当时还是观众、日后成为“梅党”重要成员的齐如山的意见，在薛仁贵每一句唱毕，都相应地做出身段和表情，使观众第一次细致地体味到了妻子见到久别丈夫时的复杂心情 ，获得了热烈的喝彩。后梅兰芳在陪前辈艺术家、有“伶界大王”之称的谭鑫培唱《汾河湾》时（谭演薛仁贵），依然增加了相应的身段和表情。按老的规矩，在前辈谭鑫培演唱的过门中做身段而得彩声，可视为抢戏或搅戏，是伶界的大忌。但梅兰芳有志于革新，全不顾忌，敢为天下先。所幸谭鑫培并未怪罪孙子辈的梅兰芳，反而首肯了旦行新秀的变革之举。也正是在《汾河湾》的演出中，梅兰芳初步突破了以往习见的“听青衣”与“看花旦”那道声形截然分开的藩篱。这是梅兰芳不拘泥传统成法、革新京剧艺术的重大贡献。

    在这以后，梅兰芳更有意识地不断进行革新创造的实践活动。他每次只改动很小的一个点，然后停下来，听取反映。凡是大多数观众认为改得好的，就肯定下来；凡是有人批评并确有值得斟酌之处的，就改回来，完全以观众的意见为进退取舍。在梅兰芳数十年的舞台生涯中，诸如此类的革新不胜枚举 ，使他得以不但超越前辈或同辈的名伶 ，更把许多正处妙龄的优秀女弟子甩到后边。1917年5月，首位“伶界大王”谭鑫培去世，梅兰芳被评为继谭鑫培之后的第二位“伶界大王”。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发起公开投票评选“四大名旦”，梅兰芳又名居“四大名旦之首，成为公认的一代京剧艺术大师。

    德艺双馨

    梅兰芳不但在艺术上精益求精，有极高的造诣，而且终其一生都保持了崇高的道德节操，成为深受人民群众爱戴的德艺双馨的艺术家。

    梅家美德始于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梅兰芳的曾祖是江苏泰州的穷雕花木工，梅巧玲很小就被卖到北京学艺，成名后他仗义疏财，爱护同业，他的义举众口传颂。梅兰芳承继祖德，从青年时代起即养成了一种急公好义的豪侠习性。他极富同情心，举凡义演 ，无不倾力参加；贫苦无依的同行艺人投奔他时，他总是解囊相助。有一年梅剧团到上海演出，由于经手人帐目不清，许多北京约来的配角，困守在沪，梅兰芳也因此气病了。肖长华先生去探望，把这一实情告诉了他，并说指望老板给路费是遥遥无期。梅兰芳听了，马上派人去查点人数买票，并连店饭钱一起结清，事后还感谢肖长华先生提醒了他。梅兰芳和他祖父有一个共同的个性，帮肋了别人 ，他绝口不谈，有时问起他，他总是说：“解决朋友的困难，是我和他的友谊，不值一谈。”梅兰芳的重情讲义，由此可见一斑。

    盖叫天是武生泰斗，有江南第一武生的美称。他艺高胆大，一般角儿很难进入他的法眼。但他唯独佩服梅兰芳，不光是服梅兰芳艺术上有高招，更服梅兰芳的高尚品行。他经常向晚辈说起梅兰芳的为人，称道梅大爷从学戏到当上“梅大王”，从来不下瞧别人。有的艺人潦倒街头卖唱，让梅大爷见了，他还是按着辈分喊人家“爷”，喊人家“叔”，从不“摆谱”。盖叫天曾当面对梅兰芳说过：“一个人可以不知有京戏，可不能不知道梅兰芳，梨园行里都服您呀！”盖叫天轻易不赞美人，唯有对梅兰芳例外。上述这一番话，确是盖叫天的肺腑之言，也同时说出了梨园同行们对梅兰芳一致的衷心赞美。

    梅兰芳一生重义轻利，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一个艺术家可贵的良知。抗战胜利后的那几年中，常有做股票生意的“朋友”来到梅宅，劝说梅兰芳参加他们的投机活动。他们夸口，自己的消息直接来自大亨，保证做一笔赚一笔。他们甚至说，梅兰芳只要同意，他可以无须真正付钱做本金，仅仅使用“梅兰芳”的名字就能通过买空卖空的手段把钱赚回来送到梅宅。梅兰芳婉言谢绝了，只说自己目前出台唱戏，生活费已经够了。事后他对夫人福芝芳说：“我才不做这种缺德事！假使我真做赢了投机买卖，每当我端起碗吃饭的时候，都会有做输了的人正在跳黄浦江！一想到这些，你说，我这饭还吃得下去吗？”梅兰芳的这一席话，至今听来仍让人动容不已！

    1949年，梅兰芳迎来了人民革命的胜利，焕发出了新的艺术青春。他以实际行动把全部的精力献给锺爱京剧艺术的广大观众，德艺双馨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当年6月，梅兰芳应邀参加第一届全国文代会，自沪赴京途中，经常有群众聚在车站上高呼：“请梅兰芳先生跟大家见见面！”梅兰芳拉了周信芳先生一同下车，和欢迎群众见面。但直到深夜还有人在车站等候 ，为了满足群众的愿望，梅兰芳一直和衣而卧等候着。于此可见，群众在他心目中有着多么重要的地位！从1950年起，他开始旅行演出，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为工农兵服务的洪流中去，到他1961年病逝，平均每年演出一百五十场。1954年，梅剧团到广州慰问解放军，在越秀山广场演出《贵妃醉酒》，有5万多解放军战士观看了演出。梅兰芳不无自傲地说，这是他生平观众最多的一次演出。1959年，为迎接建国十周年，梅兰芳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成功地排演了最后一出新戏《穆桂英挂帅》。这是德艺双馨的梅兰芳，给自己的人生打上的一个极为完美的句号。

      梅兰芳的革新精神、艺术造诣和道德节操，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他因此成为京剧艺术发展史上至今无人逾越的一座丰碑。“一纪声名振寰宇，人亡业显不凋梅。”（许姬传）梅兰芳这棵艺术生命的长青树，不但使得20世纪的京剧，无庸置疑地成了梅兰芳的时代，而且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京剧的振兴和发展，怕也是离不开梅兰芳的了。所以，现在我们通过品“梅”，重提梅兰芳先生的这些往事，不只是出于抒发对他的无比怀念之情，而且无疑有着更为重要和深远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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