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母亲的忌日，五周年了。 按例，去了福寿园。

一大家子还是去年清明扫墓的，疫情耽搁，一晃便是一年半多了。不是正儿八经扫墓，所以没有叫上手足们；只是去问个好，聊聊天，是"娘""儿"的扯家常；母亲在天堂，"神"当然算不上，能不能算"仙"也不知道，权作是"人仙对谈"吧。

清明和冬至去那里祭奠，纯粹是一种传统的形式，虽然现在不准烧纸钱，空气里没有了烟火味，可是那份拥挤，实在不是聊天的氛围。匆匆地摆上祭品、奉上鲜花、点上蜡烛、烧上锡箔，担心过了班车的时间，连敬礼都显得匆忙。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嗔怪，可分明觉得石碑上的老人家，目光里的那一丝不舍……

可是今天完全不一样，墓园就是墓园的样子了：秋天的阳光温暖而安详，清风拂面，恰似一双柔软的手撸过我的脸。几乎看不到"客人"，唯有保洁员在干着自己那份活。他们静悄悄地做着事，轻悄悄地说着话，似乎怕惊扰了亡灵甜蜜的睡眠。墓园处处拾掇得干干净净，找不到一个"阴暗的角落"，这里没有死亡的狰狞面目，只有文化的纪痕，难怪被当成"人文公园"，甚至是"旅游景点"了。

走过无数墓冢，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石碑，每一张照片不管是青春、是壮年，抑或是老人，都是他们亲人记忆里的华彩篇章。我仿佛看到他们转动耳壳，仔细聆听着我的脚步声，升腾到半空注视着来人；目光里的期盼慢慢变得失落。我真想停住脚步，搭讪几句：冬至快了，您牵挂的人就要来看望了，再耐心等待几天吧……

到了。母亲的遗像过于严肃了，是从她的工作证上取用的，那神情挺有"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悲壮，其实老人家很随和，而且越老越安详。我觉得，每次来看她，她的眉目都有轻轻的悸动，是一种唯有儿子才能发现的表情。她知道我来了，她微笑了，她张口说话了，先是告诉我天堂也许没有名字那么好，可是生活比人间安逸多了，尤其可以跟妹妹互串门子（我亲爱的阿姨也安葬于此，相隔了几个园区），还有那么多的亲人、闺蜜、发小；接着她打听不多的几个熟人的近况；最后最重要的当然是我们了，她的子女、孙辈和重孙辈。……我不用张口，当我来到老人家的面前，轻轻唤一声"姆妈"，她就什么都知晓了，眉目里是开心和满足……

安静，墓园要的就是那份安静。安静了，什么都能听到了，我听得到妈妈的声音，妈妈也能听到我的诉说；安静了，我能看到妈妈表情里的表情，那些逝去的情景才会一一呈现。安静了，她才能从天堂里走下来，哪怕是一瞬。

我很幸运，妈妈身体一直还可以，一直有自理能力，几乎在我们忘记了她的年龄，她也绝不交代后事，认为"明天"还很遥远的时候，猝然离开了我们。别人常常夸我是"孝子"，可我一直持怀疑态度。"久病无孝子"，人性是复杂的，人性又是经不起考验的。我的"孝心"根本没有受过检验，又从何来呢？就像没有经过严刑拷打的人，突然因为外面的胜利得以释放，好意思以"功臣"自居吗？

我是和母亲住在一起的，房子里处处是老人家生活的印迹，目光随便抛在哪个角落，一不下心就是她的一段视频。这是我的福气，可是也常常让我忏悔。许多事情可以做得更好，许多事情没有做好，许多事情根本没有做。最让我自责的便是在我退休回沪以后的漫长日子里，陪伴她的时间太少太少了。我总是忙着自己的事情，而根本记不得母亲作为一个感情丰富的知识女性，她也有着自己强烈的心理需求。她很自尊，从来不会要求小辈去做什么，可是她的目光里分明期盼着我能陪她坐下来，谈天说地、家长里短、回忆往昔，然而我知道她的期盼却故意忽略。我有时聚会或旅游回家，她会在第一时间走过来，盼望我告诉她点什么，而我却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她也不忍心多问了。走到我身边又悻悻离开时的那种遗憾、幽怨又带着歉意的目光，我现在想起来心如刀割！我是个"书呆子"，有什么"正事"呀，陪老人家坐坐、说说，无非是自己少看几本书。书看多了，我不但没有睿智，而是越看越糊涂、越看越冷酷了。她的晚年常常是托着一本书或坐在电视机发呆，要不就是站在对着马路的窗前，看着人来车往。我们说她有文化，晚年不寂寞，这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呀！

母亲是个宝。90多岁时做脑ct，医生说纹路清晰，比一般人还要"灵光"。她的坎坷的经历化成了她的智慧，对时局也有明晰理性的观点。她完全可以成为我交流思想的"诤友"。可是当时我没有想到这点，总觉得她"不懂的"；她问一些时政方面的事，我总是敷衍作答。。其实她什么不清楚呀！她不是"老小孩"，她是"老年轻"；当我翻看着很多书一无所获的时候，偏偏忘记老人家才是那本最"有料"的书。我常说自己要去了解生活，可是"生活"就活在我身边，没看见！这方面，弟弟比我做得好。他来，母亲跟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表情也特别生动活泼；母亲有时会骂他，可是一次也没有骂过我，连语气重一点都没有，总是那么客气，现在回想起来真不是滋味。她是不是认为"打扰"了我而不安呢？天呀，我是她的儿子，这里是她的家呀……

母亲走了5年了。没有时时想念她，但想起来就像有鞭子抽打着自己。说到底还是"自私"，还是没有经受住考验。其实，即使我多陪她，跟她聊，她也是很"自觉"的，会说"你去忙自己的吧"，在她心目里，儿子很忙哟。时间去哪里了？又有多少花在了老人家的身上？……后悔是无法弥补的，也许"认识错误"总比"木知木觉"好一点吧。但我也不指望自己的孩子能提前"觉悟"，因为许多事情是非"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的。这就是生命的无奈和冷酷吧。

人"仙"情未了。那么就让我每年此日专程去跟母亲聊聊吧，让我也成了"仙"以后，永远陪着老人家，说天道地、谈古论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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