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槎山遥思

鹤槎山，一座高六七米的土坡。在一片大平原上，它被称作为山是可以理解的。

从我南翔老家里走出，朝北，穿过整个小镇，便能见到它。引人注目的是山顶上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大树下面是一只很结实很完整的水泥雕堡。这是在解放军强大攻势下，国民党守军仓惶后逃的见证。山脚下有几间屋檐高翘的像庙宇的旧房子。这些构成了鹤槎山全部景致。

那些城里来的游客，只到古猗园里去看花看树划船，然后到镇上的老街去吃小笼馒头。他们根本不去鹤槎山，其实那儿才是好地方。这也是我以后才懂得的。

那时我们去鹤槎山，学电影里战士冲锋，嘴里哒哒嘀哒的叫着往上冲，有时仿佛雕堡的枪眼里射出了一串串弹火，我们便不顾一切地趴下，左躲右闪，用“炸弹”将敌人的“火力”炸哑，一口气冲上雕堡旁，欢呼胜利。有时真的“打仗”。分成两派，一派在山上，一派在山下，相互用泥块掷来掷去。虽然用泥块，但是打在身上也是很疼的。特别是被阳光晒得绷硬的泥块，能在头上打出个窟窿，直冒鲜血。

我无数次在鹤槎山冲上冲下，在银杏树下呆过一个个晨昏，自以为对这座小山无所不知，甚至还以为是它的主人。其实对这座小山我对并不了解。

读中学时一个同学问，鹤槎山这个名字的来历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

于是他就给我娓娓道来，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条成精的大蛇盘踞在这座小山的银杏树上。它经常化成各种人形，有时变成少女有时变成老翁，一旦别人有上当，它就趁人不备，将人吃掉。它残害了许多百姓，使人们相互之间深深防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白天也不敢出门。一天东方朝霞喷薄，在朝霞中有个白点一亮一亮，白点越来越大，人们看到了原来是只白鹤在展翅飞来。白鹤径直飞到鹤槎山上的大树上，扑向那条大蛇。大蛇看到白鹤飞来，伸出蛇头，凶狠地盯着白鹤，一下子窜出去。白鹤和大蛇扭缠在一起，好一场恶战，一时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战得天昏地暗。渐渐地，风敛云息，天色淡亮，一条大蛇软绵绵地从大树上跌落下来。百姓们将白鹤作为救命的神，向它进香膜拜。那只白鹤从高大的银杏树上腾飞而起，向南方飞入云彩里。

一段时期里，在我的眼中，这座小山被传说的彩光笼罩着。我仰望着高高的树顶，回味着那个故事里的鹤蛇之战的激烈。一天我听到一个老农望着山上的大树在说，这树有好几百年了。什么，只有好几百年？老农肯定地点点头，最多五百年。我呆呆地站着。银杏树只有几百年的树龄，不可能在“很久很久”就存在着，更不可能当时也这么高大。也许鹤槎山的槎字音在方音里跟蛇字是一样的，人们就编了这么个神奇的故事。没有神奇的传说，鹤槎山又还原为一座普通的小土山了。

其实不然。事实上这是一座让我肃然起敬的山，一座英雄的山。

关于这座山的来历虽然没有蛇精和白鹤，但是它和一个英雄的名字连在一起。他是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韩世忠，我在好几本连环画里看到过，他瘦瘦的苍老的脸庞，一把长长的胡须，手持一把长枪，跨在马上气宇轩昂。考证下来，鹤槎山是韩兵的烽火墩。白天施烟晚上点火，供军事联络用。南宋偏安临安，嘉定一带是韩兵屯兵抵御外族入侵的一道重要屏障。想到韩世忠受到秦桧等奸臣迫害，与岳飞、张俊等一起被南宋小朝廷解除了兵权，我的心灵曾感到巨大的愤懑。没有想到，这座小山跟韩世忠有关。韩世忠是不是曾经从山上跃马横枪，一冲而下，杀死凶悍的金兵。在我的眼里，鹤槎山不是一座小山，是我心目中一位老英雄的巍然丰碑。

后来，我从县志里了解到，鹤槎山还与罗汉党起义有关。五百多年前的清代同治年间，由于政治黑暗，英法联军侵占，百姓怨声载道，南翔镇上以徐耀为首罗汉党揭杆而起，五百多手拿锄头菜刀的农民和手工业者结集在鹤槎山下，一路杀进嘉定县城，并占领了县衙门。知县闻讯破窗逃走，去苏州搬救兵，于是清兵和英法联军前来攻城，起义军突破重围，又一次从鹤槎山下杀出一条血路，南下与刘丽川的小刀会和青浦的天地会会师，形成一股反抗外来侵略的英勇武装小刀会。

小刀会的故事我是从小知道，对小刀会的英雄我也是深深敬佩。我曾憧憬小刀会的英武之气，在腰带上斜插一把竹片削成的匕首，幻想自己成为暗杀洋鬼子的好汉。鹤槎山呵鹤槎山，当年我是多么无知，只是在你身上冲上冲下，一点也不了解你光荣的历史。你是我童年中最值得炫耀的骄傲。

一座小小的土山竟是一段珍贵历史的缩影。它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脚下，那些远远地淡化在历史长河里的人物和事迹，正是由于它而变得贴近而熟稔起来。

韩世忠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了，也许他曾手抚这苍老的银杏树眺望北方，为国土沦丧遭受敌人铁蹄的蹂躏而悲愤不己。罗汉党的呼啸声越来越近了，也许他们双膝跪在这块土地上，抓起一把黄土，发誓要与洋鬼子和官府死拼到底。史书上记载，鹤槎山下的香雪庵是一座清代建筑。从前每年正月十五，附近村民在鹤槎山下举行社灯聚会，每年重阳当地人在此登高，思亲。这些风俗如今己不复存在，但是鹤槎山还在。历史的长河波翻浪飞，鹤槎山却像一座小小的岛屿，静静地伫立着、伫立着。

中国的历史太悠久、文化太丰富，无论我们脚下哪块土地上都可能演绎过许多喜剧和悲剧，可能演绎过许多精彩和平淡的故事。是呵，小小的鹤槎山就是如此。

魏滨海，发于《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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