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痴说砚

 

张澄寰

 

 

一

 

    砚是文房四宝之首。

 

    历代名家的铭文砚，集诗、文、书、画、印、雕、塑、材，于一身。故称“八艺合一”之瑰宝。绝品文人砚，代表文人的顶级艺术趣味。

 

    名家的铭文砚，又尽显砚主的个性与奇思，且藏有砚主的“手泽”，睹砚如睹人，可与砚主神交。

 

    一砚一世界，一砚一部书。

 

 

 

 

    乾隆御制《西清砚谱》（《四库全书本》，1935年涵芬楼影印），全书著录汉唐至清初名砚240方。

 

二

 

    历代文人，皆以砚为田，为伴，为友，为师。

 

    陆游说得好：

 

石不能言，最可人。

 

    砚不说话，却“最可人”，陆游一语中的。

 

    苏东坡嗜砚如命，曾说：

 

我生无田，食破砚。

平生书画为业，砚为田。

 

    东坡曾撰砚铭诗28首，跋砚17方。他一生仕途蹭蹬，多以砚墨纸笔为适。《西清砚谱》载其砚五方：从星、东井、龙珠、石渠、结绳，数占《西清砚谱》五十分之一。

 

    米芾嗜砚达到颠狂的程度。人称“米颠”。传说神宗赐他一方佳砚，他接过来，手舞足蹈，洒一身墨汁，回家抱砚同睡数日。他广搜名砚，著有《砚史》一书。

 

    米芾的《紫金砚帖》，记录了他与苏轼嗜砚如命的轶事，帖曰：

 

    苏子瞻携吾砚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殓。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意思是说：东坡嘱咐他的儿子，要把从我手里借走的“紫金砚”，装进他的棺材。我知道后赶紧把砚追回来，没有被陪葬。紫金砚是传世之物，岂可与人一起涅槃。苏与米都爱砚，但爱法不同。一个要一同下世，一个要一代代传世。

 

    清赵尔丰有砚铭曰：

 

石体坚贞，

不以柔媚悦人，

惟仰之孤高介节，

君子也，

吾将以为师。

 

石性沉静，

不肯随波逐流，

然叩之温雅纯粹，

良士也，

吾乐与为友。

 

    赵氏极赞“石体坚贞”，将以为师；又盛赞“石性沉静”，乐与为友。

 

    砚的“坚贞”与“沉静”，确可作“人师”与“世范”。

 

    还有一位砚痴写道：

 

一拳石，

见泰岱。

一勺水，

通四海。

吾与石交，

终不改。

 

    砚石仅似“一拳”，藏水只有“一勺”，却能写出传世巨著，所以称它高如“泰岱”，广通“四海”。故深爱之，终生不改。

 

    小可致大，小能见大，至理也。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现代美学奠基人、清末大书法家邓石如的五世孙——邓以蜇结婚时，他妻子王淑蠲的陪嫁品中，有一方珍贵的古砚。儿子邓稼先小时候，也喜欢这古砚。可见，古砚所代表的传统文化，也有助于孕育这位“两弹元勋”。

 

 

 

 

    苏轼“从星砚”的正、背面图（载《西清砚谱》），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尺寸：16.8×10.1X6.8（㎝）。从星，众星也。《尚书》：“月之从星，时则风雨。”太史式，砚池中有一眼柱似月。砚背呈抄手样，错落60余根长柱的碧眶黄晴石眼，似众星。左侧壁有东坡识语，落名款“轼”，钤篆书印“子赡”。又刻行书“子昂”二字。右侧壁刻葫芦形篆印“子昂”和长方印“松雪斋珍藏”。砚首侧壁有乾隆丁酉年隶书铭文，并钤印“比德”、“朗润”。

 

 

 

 

苏东坡从星砚照片

 

 

 

从星砚正面照

 

 

 

从星砚背面照

 

 

 

 

乾隆帝及于敏中、刘墉等八大臣，分别在从星砚紫檀盒各面，题诗钤印。

 

 

 

 

 

    米芾“远岫奇峰砚”正面图（载《西清砚谱》）。砚高5寸，宽7寸，厚1.2寸。色黄而黝，质理坚致。两峰拱揖，左峰特耸秀，右峰下平微凹，为受墨处；峰腰大小岩窦五，为砚池。峰顶篆“天然”二字。峰峭刻“远岫奇峰”隶书四字。峰右刻行书“子昂藏”三字。峰脚水穴刻篆书“可泉”二字。双峰之间，有乾隆御铭行书12行。

 

 

 

 

米芾远岫奇峰砚背面图（原刊乾隆《西清砚谱》）

 

 

 

 

    米芾《紫金砚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纸本，28.2×39.7（㎝）。1101年，苏东坡从海南島归江南，专程过真州（江苏仪征）访米芾，为他所藏谢安《八月五日帖》题跋，并借走紫金砚。因受寒，一个多月后病逝于常州，临终曾嘱儿子以紫金砚陪葬。米芾嗜砚，又视此砚为“第一品”，虽与东坡有20多年交情，仍舍不得。于是追回，并书此帖。

 

三

 

    历代文化巨匠，多为“砚痴”。

 

    吾乡邻县永泰大诗人黄任，为乾隆帝所重。他的痴砚轶事，最为惊人。

 

    黄任，号莘田，又号十砚翁。许友外孙。著有《秋江集》、《香草斋集》。雍正元年授广东四会县令。五年后去职返里时，用1000元买一绝美女妾（名金缨），又用1000元购绝佳砚石十方。返榕后，专程赴苏州请砚刻大师顾二娘制成绝佳之砚，藏于三坊七巷新居“十砚轩”。

 

    每夜，黄任让其妾宿己身之右，让其砚伴己身之左。痴砚若此，古今未闻。

 

 

 

 

 

 

福州三坊七巷俯瞰

 

 

 

福州三坊七巷夜景

 

 

 

福州三坊七巷榕荫

 

 

 

 

 

    雍正5年，黄任从广东四会去职归榕，居光禄坊早题巷4号。正屋之西侧院，有朝东披榭三楹，乃“十砚轩”旧址。辛亥时，林觉民妻陈意映曾避难于此。1936年，郁达夫也曾居此。黄任十砚轩北门，邻文儒坊大光里4号——钱钟书业师陈衍的故居。黄任与陈衍故居，均已修复开放，供游客参观。

 

 

 

    黄任“墨雨端砚”正面图。十砚斋十砚之一。徐世章藏砚1000多方，中国之最。得此砚后，改斋名为“墨雨轩”，可见此砚之重。今藏天津博物馆。22.7×18.3×5.3（㎝）。石内墨点如雨，故称“墨雨砚”。砚面开一大井字，中间砚堂。上端刻周绍龙题小楷数行。 砚背浅浮雕黄任肖像，并刻黄任篆书铭。砚体古朴，刻工典雅，为上上之作。

 

 

 

 

 

 

 

 

 

 

 

 

 

 

 

     福建巡抚、文华阁大学士赵国麟的“赤壁图文随形端砚”（西冷拍卖公司2019春拍图录，成交价120万）。砚为乾隆癸亥季春制，赵国麟书，林在峨（著《砚史》）赠石、刻字，董沧门雕砚。正面为赤壁月下泛舟图，汨汨有声。背面右刻行书苏东坡《后赤壁赋》全文，左刻篆字七律一首，共有数百字之多，笔笔精细入致，巧夺天工。

 

四

 

    中共开国元老，幼时多在私塾、书院读过古书，临过帖，老时亦好砚。

 

    齐白石崇敬毛泽东，曾为毛画一巨鹰，书一对联，还把自已最心爱的古砚赠给毛。毛主席把画与联交公，仅留一砚置于办公室案头使用。

 

    向以打仗名世的林彪元帅，晚年也爱写字，爱砚。其砚拓，今藏北京首都博物馆。

 

    康生、陈伯达更嗜砚，世所周知。

 

 

 

 

 

 

齐白石绘巨鹰，1950年敬赠毛泽东主席。

 

 

 

齐白石篆书五言联，1950年敬赠毛泽东主席。

 

 

 

 

 

    齐白石珍藏老空石雕花砚，1950年敬赠毛泽东主席。尺寸：26×15×2cm。原配精致楠木盒子。铭文：“片真老空石也，是吾子孙不得与人。乙酉八十九岁齐白石记于京华铁栅屋。”毛泽东置此砚于案前使用。

 

 

 

 

 

 

    “林彪书赠叶群”铭文端砚（首都图书馆藏砚拓）。1971年5月，林彪手书赠叶群曰：“发不同青，心同热。生少同衾，死同穴。书赠战友叶群，林彪七O年五月。”叶群当即回赠夫君曰：“教诲恩情感不尽，天长地久永相随。”叶让人把两条幅装裱后悬于自已的卧室，后又请刻手把林彪的赠言刻于一方长方形的砚上，以求“千年不磨”。砚成次年九月十三日，林、叶人机俱焚，幸留此砚传世。

 

五

 

    我的父亲张建章先生，为谢冰心父执、海军总长萨镇冰先生的代书人，闽侯南港著名书法家。楷书功夫，窃以为不在书协主席启功先生之下。

 

    先父生前，曾用一个中间微凹的陶制圆形缸盖（大如田田荷叶），当做砚盘。他替别人写门联等，总要叫我替他磨墨，每次要磨出一斤墨汁。

 

    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一次磨一斤墨汁，确是一件很艰苦很枯躁的差事，但其时岂敢抗命？我只好一边磨墨，一边看我父亲写字。如此磨了数年，看了数载，手腕有劲了，写字也学会了，对笔墨纸砚，也有很深的感情了。

 

    晚年，欣逢改革，全国拍卖公司如雨后春笋，真假古砚如泥沙俱下。我每遇佳砚，喜不自禁。

 

    三十年间，我曾先后于京、沪、宁、苏、杭等市拍卖公司、古玩市场、古董商店，沙里淘金，寻得古砚百方。

 

    古代帝王将相、书画名家的遗砚，名气大，价最高，我不敢问津。而历代的学者砚，不为大款所知所重，几无人争，价格较低，是我选购、收藏、玩赏的主要对象。故30年所得，以学者砚居多。

 

    我还收藏了清代名媛自用的几方遗砚，自然留有名媛的“手泽”。砚痴张中行老先生，在《负暄琐话》一书中，不无风趣地说：名媛的遗砚，会让你“想入非非”。

 

    乾隆从弟怡亲王弘晓，是《红楼梦》重要版本（乙卯本）的主抄人。他的“河图洛书巨砚”，承载着重要的文化信息，我爱之入迷。承友人之助，咬着牙以95万元天价买下，出了一身冷汗。

 

    没料到古稀之年，也沦为“砚痴”。

 

 

          2019.7.18

 

 

 

 

 

 

先父张建章（震华）先生遗笔（1960年书）

 

 

 

 

 

先父张建章（震华）先生遗笔（1960年书）

 

 

 

 

 

1995年张澄寰为《解放军生活》题字刊名

 

 

 

2012年春张澄寰题金匾“笃园”

 

 

 

 

    《红楼梦》己卯本抄主弘晓“河图洛书大歙砚”（保利2013年春拍图录，成交价95万元。）32.5×32.5×5（㎝）。鱼子坑歙石，质地坚细精良。砚面饰河洛图，砚背刻阴阳太极纹。一侧铭：“冰玉道人珍玩”；另一侧铭“怡亲王宝”、“冰玉道人”二印。原配红木天地盖，盖面满工镌刻夔龙纹饰。古朴典雅，伟岸恢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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